遗愿清单
夕阳有气无力地挤过杂役处窗棂上厚厚的油污,在坑洼泥地上留下几块歪斜暗淡的光斑。酸馊味混着霉烂草垫和角落里那盆永远洗不干净的洗脚水腥咸,沉甸甸压在胸口。叶天拖着两条几乎失去知觉的腿,一步步挪回塞了十几号人的大通铺。关节发出细微咯吱声,像生了锈的机关。
百年了,日复一日的点卯、清扫、还有那些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几乎将他磨成了行尸走肉。可今天后山石径上转瞬即逝的灵气波动,像根冰冷***破厚重麻木。连同小婉那枚透着古怪气息的丹药……这些细微涟漪,竟让他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了陌生波动。
挪到靠墙最阴暗潮湿的铺位缓缓坐下,竹床发出不堪重负的***。佝偻着背,双手撑膝,大口喘气。肺叶像个破风箱,每次扩张都带着嘶哑杂音,牵扯腹腔深处永不间断的隐痛。
墙角豁口瓦盆里浑浊的水面晃动,映出张模糊扭曲的脸。花白乱发,深刻入骨的皱纹,耷拉的眼皮,向下撇的嘴角,整张脸透着死气沉沉的灰败。这就是他,叶天。一百一十年前被家族像丢垃圾一样丢进初圣宗时,也曾是个眉眼带些笨拙朝气的青年。百年光阴,没留下任何修为进益,只榨干了精气神,留下这具加速腐朽的皮囊和一颗近乎熄灭的心。
杂乱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测灵堂里长老冰冷的声音:“下下品,不堪造就。”父母脸上瞬间黯淡的光。被打发上路那天,几块劣质灵石像打发叫花子。初入宗门,看内门弟子脚踏流光掠过天际,心里也曾有过微弱羡慕……头十年,每个筋疲力尽的夜晚,都偷溜到柴垛后面迎着冰凉月光,拼命引导体内稀薄得可怜的灵气,像只愚蠢飞蛾用尽力气撞向无形壁垒。头破血流,徒劳无功。希望就这样一点点磨灭。从奋力挣扎,到勉强维持,再到彻底放弃。
“吱呀——”破旧木门被轻轻推开,小婉侧身挤进来,手里小心翼翼端着粗陶碗,碗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飘着几根黑褐色咸菜丝。看到叶天枯坐床沿的背影,脚步顿了下才轻手轻脚走近。
“叶老,”碗放在摇摇晃晃的矮凳上,声音放得极轻,“晚上……多少吃一点吧。今天活儿重。”
没抬头,浑浊目光停留在水盆倒影上。累?这身体早习惯了疲惫,真正的煎熬来自内部,来自那飞速流逝的生命感知。
见他不语,小婉抿了抿干裂嘴唇蹲下身仰头看低垂的脸。昏暗光线下脸上每条皱纹都深得吓人。“叶老,您……别太往心里去。张执事那人嘴是臭了点,可咱们……能平平安安活到老,也算……也算一种福气了吧。”试图挤出笑容安慰,但那笑容僵在嘴角无比勉强。
喉结滚动,极其缓慢抬起沉重眼皮,死水般的眼睛看向小婉。少女脸上带着担忧,更深处是对自身灰暗未来的茫然无措。她还年轻心底或许还藏着渺茫幻想。而他连幻想的力气都没了。
“丫头,”喉咙里滚出沙哑声音像砂纸磨过糙石,“……心领了。”目光扫过清汤寡水落回倒影,“……没用了。”
小婉张了张嘴话堵在喉咙里化作微不可闻叹息。默默蹲一会儿站起身低声道:“那……您早点歇着,碗……我明早再来拿。”
脚步声远去木门***着隔绝最后一丝微光屋内昏暗愈发浓重。
通铺里嘈杂起来其他杂役陆续回来带着汗臭和疲惫。没人交谈气氛沉闷。各自爬到自己铺位有的直接挺躺倒望屋顶发呆;有的蜷缩起来发出沉重鼾声。王海那个胖杂役费劲拽着破鞋压低声音抱怨:“啧活见鬼……丹房这几天味儿冲得人脑仁疼听说又炸炉了……”脱下的鞋散发浓烈味道旁边人忍不住往里缩。“掌门也是关起门没完没了火气大得吓人前儿个有内门弟子就因为脚步声重直接被罚思过崖面壁半年……这日子……”
这些零碎怨气的嘀咕像苍蝇嗡嗡飘进叶天耳朵和白天异常波动陈师兄异常眼神交织。掌门闭关频繁脾气暴躁……丹房出事……后山被压制的灵气躁动……这些碎片背后是否藏着联系?某种不寻常变故?
夜色如墨浸染残缺月光透过脏污窗纸投下朦胧光晕。鼾声磨牙声梦呓声此起彼伏。叶天睁着眼毫无睡意。内脏衰竭的隐痛顽固折磨神经。怔怔看着屋顶角落破旧蛛网一只小飞虫被黏住徒劳挣扎细腿在气流中轻颤。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念头像淬了冰的针猛扎进麻木已久的神经。眼前闪过百年前雨夜家族长老逐出他时鄙夷眼神像丢垃圾扔给几块劣质灵石……凭什么生来注定是蝼蚁?凭什么连挣扎活下去的资格都被剥夺?混杂百年屈辱不甘的邪火一次清晰压过对死亡的恐惧在干涸胸腔里噼啪作响灼烧五脏六腑。
等死?像废物一样在这发霉破床上咽气被破草席卷了扔后山乱葬岗成野狗秃鹫餐食?百年忍辱苟活换来的就这结局?不甘心。这沉寂百年几乎磨灭的情绪如同地底压抑已久的岩浆疯狂涌动冲撞。求她?高高在上视众生如草芥的掌门女帝洛清瑶?提出可笑“临终遗愿”?张执事白天的话刻薄却是不争事实——宗门资源不会浪费在灵脉下下品寿元将尽的废人身上。
可是……除了直面云端之上的宫殿还有谁能改变注定结局?哪怕希望渺茫像狂风中的一丝烛火哪怕代价神魂俱灭?
枯瘦的手无声缓慢摸向铺板下沿隐蔽裂缝。指尖触到冰冷坚硬边缘摩挲光滑的小物件。小心翼翼用指甲抠出。巴掌大小的古旧玉简颜色黯淡毫无灵气波动像路边捡来的顽石。只有边缘处隐约有残缺模糊的“玄”字刻痕。很多年前刚来杂役处不久后山荒废洞府外围清扫时从碎石堆无意捡到。当时怦然心动以为前辈遗落机缘藏逆天改命秘密。可多年研究注入微薄灵力滴血尝试玉简始终毫无反应死气沉沉。久而久之当成念想藏在这隐秘角落几乎遗忘。
此刻这枚毫无用处的玉简却成了唯一能想到或许可以觐见掌门的可笑至极的“敲门砖”。玉简材质和模糊纹路似乎与宗门藏经阁外围某些古老装饰样式有一丝相似?能不能借口献上此“古物”换取跪地陈情机会?念头刚冒出连自己都感到荒谬晕眩。炼气期圆满寿元耗尽的老杂役拿块来历不明的破石头求见元婴期掌门女帝?恐怕连寝宫外围巡逻弟子那关都过不去直接被当失心疯乱棍打死喂狗。
但是……白天后山异常波动那股被强行压制的狂暴气息还有王胖子嘀咕“掌门脾气暴躁”“闭关异常”……这些线索碎片是否意味着掌门洛清瑶那边也并非铁板一块?是否存在不为人知的虚弱破绽甚至是危机?
百年杂役生涯观察和忍耐刻进骨子里。对那座宏伟寝宫周边一草一木的了解对巡逻弟子换岗规律阵法节点灵力流转细微变化的记忆甚至可能超过某些粗心新晋内门弟子。哪条小径在寅时卯时交替之际守卫最松懈哪个角落监测阵法因年久失修偶尔会出现一瞬灵光黯淡哪处假山阴影足以遮蔽蜷缩身影……这些平日里下意识记下从未想过有用处的琐碎信息此刻被疯狂危险的念头一一唤醒如同散落珍珠被“求生”细线猛地串联。
如果不是走正门通传求见那条必死之路而是利用百年积累的“熟悉”像影子一样冒险接近呢?想法让干枯心脏猛缩像被冰冷手攥住刺骨寒意夹杂难以言喻近乎自毁般的兴奋感窜上脊梁几乎打冷战。纯粹找死!一旦被任何巡逻弟子或阵法察觉瞬间灰飞烟灭!
可是死在硬闯禁地途中和像烂木头死在这发霉破床上有区别吗?同样是死前者至少挣扎过反抗过用残存生命对不公命运发出最后一声微弱咆哮!
夜色愈浓月光移动从佝偻身躯上移开投入彻底黑暗。通铺里鼾声如雷。紧紧攥着冰冷玉简枯瘦指节因过度用力泛出青白。冷汗从额角渗出沿深刻皱纹蜿蜒滑落无声滴在胸前破旧衣襟上。
恐惧和决绝像两条狰狞毒蛇在心中疯狂纠缠撕咬。一边是百年岁月浸染出的对权威和死亡的本能顺从与恐惧沉重如枷锁;另一边是沉寂百年后被逼到绝境的生命本能发出的不甘消亡的呐喊微弱却灼热。
时间在死寂与鼾声中流逝内脏熟悉的痛楚似乎也感觉不到了。呼吸从急促混乱渐渐变得异常深长虽然依旧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杂音却多了一丝破釜沉舟前的诡异平静。
窗外极远处传来一声模糊鸡鸣天际泛起一丝鱼肚般的惨白时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紧握玉简的手。掌心已被硌出深深印痕。将这枚可能毫无用处也可能带来一线生机的玉简仔细郑重地塞进贴身破衣内衬靠近仍在微弱跳动的心脏。
然后慢慢地像用尽全身力气躺下去。身体依旧疲惫不堪每根骨头像散了架。但那双原本浑浊如同死水映不出丝毫光亮的眼睛里却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燃起一点微弱的却异常坚定如同寒夜孤星般的光。
明天。就是明天了。
不是去送死。是去争一***气!
闭上眼不再去数屈指可数令人绝望的寿元天数。脑海里异常清晰地一遍又一遍勾勒出通往掌门寝宫的幽静石径。一个拐角的阴影有多深需屏息多久避开那队脚步声规律的巡逻弟子;二处阵法节点的灵光在哪个时辰会习惯性微弱一闪那一瞬间的间隙是否足够侧身掠过;三段路旁那丛茂密带刺荆棘曾刮破多少人衣衫又能提供多少遮蔽……每一个细节每一处风险都像在脑海里下一盘赌上性命的残棋反复推演计算着微乎其微的胜算。
这一夜格外漫长寒冷。但对叶天来说却是百年来一次清晰感知到“明天”的存在那不再是又一个重复的走向死亡的日子而是需要他用尽最后力气去搏杀的战场。
小说《掌门怀孕,和我一杂役有啥关系》 第3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