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异动
初圣宗的晨钟又一次敲响,沉闷的声响像是从一块巨大的生铁里艰难挤出来,慢腾腾碾过杂役处大院上空湿冷的空气。天光在铅灰色云层后面挣扎,只透下些惨淡的亮色。青石板路的缝隙里,隔夜的潮气凝成水珠,踩上去***腻的,带着泥土和烂叶子混在一起的味儿。
叶天站在一群衣衫褴褛的杂役中间,背佝偻得快要对折,花白的头发被晨风吹得乱糟糟,几缕散在额前深深的皱纹里。那身过于宽大的破旧杂役服在山风里晃荡,空荡荡的,偶尔风大时紧贴着瘦得硌人的脊梁骨。一百一十年了,听着这同样的钟声爬起来,站在这同样的院子里,等着张执事那千篇一律、带着厌烦的训话。炼气期,还是炼气期,那层薄得可怜、几乎感觉不到的灵气壁垒,困了他整整百年,也熬干了他本该有的寿元。眼下,就剩最后三个月,或许更短。内脏深处传来的衰竭痛楚,像钝刀子在慢慢割,不厉害,却一刻不停提醒他,时候快到了。
杂役管事张执事板着一张脸,站在队伍前头略高的石阶上。他看起来中年模样,面皮紧绷,眼神扫过底下这群灰头土脸的人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厌烦。名册在他手里哗啦哗啦响,每念一个名字,就跟着一声或高或低、带着疲惫或麻木的“到”。
“王海!”
“到……”一个胖乎乎的杂役瓮声瓮气应道,眼皮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像是站着就能睡过去。
“李二狗!”
……
名字像流水账一样念下去,枯燥得让人发困,像是在清点一堆没生命的物件。总算念到了末尾。
“叶天!”
叶天喉咙费力地动了动,感觉声带像是锈住了,磨出干涩沙哑的声音:“到。”
张执事的目光像两把冰凉的铁刷子,在他身上来回刮了几遍,最后定在那头刺眼的白发上。嘴角往下撇了撇,讥诮味十足。“啧,叶老这精神头可以啊,扫把拿得还挺稳。要我说,您这岁数就该歇着去,何必跟年轻人抢活儿干?”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院子里这些耳朵尖的杂役们都听见了。那语气里的挖苦,比直接骂人还让人难受。
人群里起了一阵极轻微的骚动,有人把头埋得更低,有人偷偷用眼角瞥叶天,眼神里混着麻木、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或许还有点庆幸不是自己。站在叶天斜后边那个叫小婉的年轻女杂役,清秀的脸上掠过不忍,嘴唇抿得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破旧的衣角。
叶天耷拉着浑浊老眼,瞅着脚上那双快磨穿的破布鞋。鞋头开了个洞,灰扑扑的袜子都露出来了。他没反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百年了,这种挤兑,这种轻蔑,早成了呼吸一样的日常。刚来时那点微末的血性,那暗地里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不甘,早被漫长绝望的时光磨得溜光,一点棱角都不剩了。如今只剩下胸口那种熟悉的空洞,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连生气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只是默默算着:九十天?八十九天?这破烂身子还能熬多久?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些零碎画面:百年前,家族长老那张冷脸,把他像处理一件次品似的,用几块下品灵石打发了,塞进初圣宗杂役队,还说是什么“给你个仙缘”;头十年里,每个夜深人静,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偷偷打坐,想冲开那该死的瓶颈,灵气却像泥牛入海,连个响动都没有;后来,希望彻底灭了,只剩日复一日的清扫、搬运、伺候那些眼高于顶的外门弟子、内门弟子……从还算挺拔的青年,变成现在这弯腰驼背、半截入土的老朽模样,百年光阴,一眨眼就过去了,留下的除了这身破败皮囊,就是对初圣宗各个角落,尤其是那戒备森严的掌门寝宫周边的极致熟悉。哪条小路在寅时三刻侍卫换岗会有十几息的空当,哪处回廊的阴影在月晦之夜最能***,哪面墙的监测阵法最近好像裂了道细缝,他都门儿清。这份“熟悉”,是他百年杂役生涯唯一“修”出来的本事,想想真是讽刺。
“都给我听好了!”张执事拔高了嗓门,那声音刺耳地打断了他的恍惚,“今日任务,各干各的,不许偷懒!王海,你去后山柴房,今天的灵木柴火必须劈够三百斤!李二狗,丹房外面的药渣清理干净,半点不许留!小婉,藏书阁一层的地面擦一遍,小心别碰坏了书架!”
任务一个个派下来,带着不容商量的命令口气。轮到叶天时,张执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叶老,您老经验足,手脚‘利索’,就去后山那条幽静小径扫落叶吧。那地方清净,没什么人吵,正适合您养老。记着,手脚放轻点,扫帚别弄出太大动静,万一惊扰了贵人清修,您这条老命可赔不起。”他特意加重了“幽静”和“贵人”几个字,嘴角那抹讥笑更深了。谁都明白,那条石径弯弯曲曲往里走,靠近的就是掌门洛清瑶女帝的寝宫。那地方,平常杂役躲都躲不及,稍微出点差错,就是灰飞烟灭的下场。
队伍稀稀拉拉散开,杂役们各自拿起沉甸甸的工具,默默走向自己的地方,像一群被赶着的牲口。小婉磨蹭了一下,等张执事背着手,迈着方步走向他那间稍微干净点的执事房后,才快步走到叶天身边,飞快地塞过来一个用粗布包着的小东西。“叶老,”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还没被完全磨掉的关切,“这个……您拿着,是我……我偷偷攒的,虽然品相差,但兴许……兴许能提提神,撑一会儿。”
叶天摊开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掌,那是一颗品相极差的回气丹,表面坑坑洼洼,颜色暗淡,还沾着点说不清的污渍。可怪的是,这丹药隐隐散发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气息,跟他平时接触过的任何回气丹都不太一样,那气息极淡,若有若无,带着点说不出的阴冷。死水一样的心底,像是被扔进了一粒沙子。他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小婉那双清亮却盛满担忧的眸子,摇了摇头,用那双干瘦的手,慢慢而坚决地把丹药推了回去,声音还是沙哑得厉害:“丫头,有心了。但这东西,对我这身子,早没用了,白白糟蹋,你自个儿留着吧。”寿元枯竭,根基已毁,就像一口漏光的破缸,再往里倒多少水,也是白费。那丹药里若有若无的异常气息,更让他心头莫名地一紧。
小婉张了张嘴,还想再说,可见叶天那副油尽灯枯、却又透着股固执的样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好默默收回丹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小跑着去追走远的队伍。
叶天佝偻着腰,走到工具房角落,拿起那把他用了不知多少年的长柄竹扫帚和一个破簸箕。竹帚的须毛都快磨秃了,柄身被手掌磨得油光发亮。工具房当值的也是个老杂役,瞥了他一眼,在册子上划了一笔,连眼皮都懒得抬,更别说搭话了。
领了任务,叶天拖着沉甸甸的扫帚往后山走。每迈一步,膝盖都像是要散架。踏上那条通往后山的石径,石阶缺了几块,露出底下的黄泥。天光勉强亮了些,但林子里弥漫的乳白色雾气还没散尽,压得低低的,混着霉味,呛得人喉咙发痒。湿漉漉的雾气挂在墨绿的树叶上,凝成水珠,偶尔滴答一声落在石阶上,溅开小小的水花。空气里混着泥土的腥气、烂叶子的酸味,还有山林特有的清冷。这里的灵气确实比杂乱污浊的杂役处要浓些、纯些,丝丝缕缕钻进肺里,要是年轻那会儿,叶天肯定贪心地多吸几口。但现在,他那几乎枯竭的灵觉,却捉摸到一丝极不寻常的异样——那本该流畅运转的天地灵气,好像在某些瞬间,出现了一种说不出的滞涩感,非常微弱,断断续续,就像一块光滑的绸子,偶尔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钩了一下,产生一个几乎感觉不到的顿挫。要不是他在这条路上走了百年,心神几乎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有了某种微妙的联系,绝对察觉不到。
他弯下那几乎僵硬的腰背,开始一下一下清扫石阶上层层叠叠的落叶。动作缓慢,带着老人特有的迟滞,胳膊抬起时抖得厉害,不得不时常停下来,拄着扫帚喘口气。但长年累月形成的肌肉记忆,让他的动作还保持着一种最基本的、不浪费力气的效率。扫帚刮擦石阶的声音断断续续,时而尖锐时而沉闷,全看落叶是干是湿。扫过一处长满青苔、看着普通的石壁时,他那看似随意的扫帚轨迹,极其自然地偏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习惯性地绕开了石壁底部——百年来早就摸清了,那底下有点名堂,是监测阵法的一个节点,最近不知怎的,苔藓下面好像裂了道头发丝细的缝,虽然暂时不影响啥,但总归是个隐患,让人心里不踏实。
正机械地重复着扫地动作,一阵有点轻浮、带着年轻人跳跃感的脚步声从石径上头传来。一个穿灰色外门弟子服饰、腰佩铁剑的年轻男子沿着石径巡逻下来,是那个眼高于顶的陈师兄。他看到叶天,脚步顿了顿,嘴角习惯性地一扯,露出那种混着优越感和轻蔑的表情。“啧,老叶头你还折腾啥呢?这扫把都比你这身老骨头结实。我看你啊,真是倔得可以,早点认命回去躺着,兴许还能落个全尸,少受点活罪。”叶天没停下手里的慢动作,也没抬头看那张年轻却刻薄的脸,只是那扫地的声音,几乎听不出地顿了一下。他能感觉到陈师兄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过,像打量一件破家具,但那目光没多停留,很快投向了石径深处,那座被灵雾缭绕的寝宫方向。就在那一瞥之间,叶天捕捉到了一点更深的东西,一丝飞快闪过、几乎被完美藏住的情绪——那不是单纯的看不起,而是混着对那个至高权力中心的嫉妒,还有某种烧得慌的渴望,那种对咫尺天涯力量的灼热眼神,几乎要溢出来。这种眼神,他见得多了,只是在这位陈师兄身上,显得特别扎眼。
陈师兄见他不搭腔,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自觉没趣,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加快脚步,和叶天擦肩而过,往山下走了,脚步声渐渐远了。
叶天依旧闷声扫着地,一下,又一下。枯黄的、半腐烂的叶子在竹扫帚下聚拢又散开。他一直扫到一处比较开阔的拐角,这里树木稍微稀疏点,视线能隐约透过交错的树枝,望见远处那座被更多复杂阵法光芒隐隐罩着的、气势恢宏的宫殿轮廓。那是掌门洛清瑶的寝宫,平时静得像口深井,透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他停下手,稍稍直了直酸疼得快要没知觉的腰,站定了望过去。寝宫依旧静静立在缭绕的灵雾里,看不出任何不对。但就在刚才靠近这儿的时候,叶天那异常敏锐的、近乎本能的感觉,分明捉住了一股极不稳定的灵气波动,像深海底下暗涌的潜流,猛地从寝宫方向扩散开,那一瞬间带来的寒意刺得他老迈的骨髓都打了个颤。这感觉……不对劲,像是百年前那次内门弟子走火入魔时的动静,只是更隐晦,更危险,而且那波动里头,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遥远、极模糊的嘶吼,像是从宗门深处那禁忌之地——阴阳窟的方向飘来的,混在风里,几乎不可闻,却让人后颈发凉。虽然眨眼间就被周围强大的阵法力量硬压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可那一瞬间的异样感,让他心头猛地一抽,手心瞬间沁出冷汗,扫帚柄被攥得死紧。
那里……出什么事了?掌门女帝,不是在闭关清修,想着突破吗?这动静,可不像什么正常的突破征兆。
他皱紧了眉头,布满深纹的脸上,那双视力模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少见的疑惑和警惕。可那波动消失得太快,太干净,四周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死寂般的“正常”,快得让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寿元将尽,神魂不稳,开始出现幻觉了。他站在原地,望着那片沉寂的宫殿看了好久,除了那片让人压抑的灵雾和巍峨的建筑影子,再看不到任何动静。腐烂树叶黏在湿漉漉的石阶上,带着霉味,扫起来格外费劲,竹扫帚刮过青苔边缘时发出滋啦的轻响。他注意到拐角处一丛野草倒伏的方向有些凌乱,不像是寻常山兽经过的痕迹,倒像被一股急促的气流扫过。这让他心头那点疑虑又深了一分。
末了,他慢慢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重新弯下那不堪重负的腰,握紧了扫帚柄。扫地的声音再次响起,伴着他沉重缓慢的脚步声,一步步,沿着这条好像永远也扫不到头的落叶石径,继续往前。只是这回,那原本像古井一样死寂的心底,到底是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撬开了一道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缝。对死亡的麻木顺从里,好像有什么被压了百年的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醒过来。他扫得更加仔细,每一寸石阶都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空气中的每一丝异样都逃不过他近乎本能的感知。这山雨欲来的压抑,比直接面对死亡,更让人心神不宁。
小说《掌门怀孕,和我一杂役有啥关系》 第2章 试读结束。